7月5日下午,孙周兴老师刚给暑期学校的学生们上完课就马不停蹄地接受了同济哲学编辑部的采访。
在近一小时的时间里,孙老师和我们分享了他对哲学、对生活的看法。
“哲学生活是有趣的,是值得一过的。”他笑着说道。
01
社会上对哲学的关注越来越多
有很多人真正对哲学发生兴趣了
学生:孙周兴老师,今天我们想对您做个采访,主要是想请您谈谈我们同济哲学系以及未来的发展。今年下半年开始我们亚洲bet356体育唯一就要和外国语学院、艺术与传播学院等一起大类招生了,老师对于我们哲学系未来的招生情况乐观吗?
孙周兴:同济哲学系是比较新的。2002年4月我从浙江大学调到同济来,设了一个独立的德国哲学与文化研究所,开始只有我一个人。次年与当时文法学院的社会科学系合作创办哲学专业,2003年我们设了两个硕士点,随后建了哲学本科点,2005年我们就有了外国哲学二级学科博士点,到2011年有了一级学科博士点、博士后流动站等。这样,同济哲学的学科体系建设就完成了。
2006年亚洲bet356体育唯一复院以来,我们的本科招生都是学院内部的大类招生,学院设有哲学、中国语言文学和文化产业管理三个专业,学生进来后头两年是不分专业的,课程打通,把文史哲的基础打好,通过两年的学习和思考,学生可以自由地选择其中任何一个专业。这是我当学院院长时所坚持的,要给学生充分的自由。
现在学校把人文、外语、艺术与传播等八个专业合在一起招生,我觉得蛮好,学生们的选择范围更大了。我觉得这样一来,我们人文学科会的招生状况可能会更好些。拿哲学来说,以前人们对这个专业偏见很多,现在有变化了,社会上对哲学的关注越来越多,有很多人真正对哲学发生兴趣了。好些年以来,我们同济哲学的博士点已经成为学校里最难考的学科点之一,最近几年一般是7-10个考生中取一个,这个录取率十分吓人了;硕士研究生的录取率要相对低一点,大概是3-5个里取一个,这个算比较正常;本科呢,我刚才说了,我们学院是让学生自由选择专业的,每年会有十几个至二十几个,我认为够了。
社会在变,人心在变,变化是十分明显的。比如说1999-2001年我住在德国,两年当中没有碰到过一个大陆去的文科学生,倒是碰到不少港台去的文科生,大陆学生都是学理工的。十几年以后,我有一次访问柏林,一帮中国学生请我在“柏林中国学者和学生联谊会”上做个报告,我进去吓了一跳,大概有五六十位听众,都是大陆文科生。所以我觉得中国社会已经开始从工商至上转向了艺术和人文科学,至少是开始真正关注艺术人文了。在这个大形势下,我觉得我们学院哲学、中文和艺术与文化产业专业的生源会越来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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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是需要成熟的心智的
学生:选择哲学专业的本科生一直以来都比较少,老师如何看待这个现象呢?老师认为未来会有改观吗?
孙周兴:刚才我讲了,我们哲学专业确实有一个倒金字塔现象,博士考生最多,硕士考生少些,本科生更少些。我认为这是正常的,用不着奇怪。本科生选哲学专业比较少,大概也是全国的普遍现象。主要原因是哲学这门学问有自己的特性,它特别需要成熟的心智。像德国大学哲学系的学生,我看有一半是中老年人。中国因为有一个高考门槛,你们十七八岁时通过高考进入大学,而成年人基本上是没法通过高考的,这个你们都懂。我说了哲学是需要成熟的心智的,而心智早熟的少年却不多。比如我今年招的一位博士生,他高中阶段就联系我了,那时候他已经读了大量的哲学书,而且是真的读懂了。这种小孩不在多数。如果我们的大学招生不是通过高考,公民在任何年龄阶段都可以来申请上大学,就像欧洲那样,退休了到大学里学哲学,那么,我们的哲学专业就会十分热门,可能会挤破门的。
哲学需要你自己喜欢和热爱,因为这门学问是与你自己的生命经验紧密相关的,哲学的问题就是生命的问题,可以说哲学与生命是一体的,这就需要自己的思考和历练,而大学低年级的学生在这些方面还比较缺乏,还没到思考一些根本问题的时候,哲学大概还不适合于他们,这是最正常不过的。哲学专业的博士考生大部分不是哲学本科专业出身的,而是从其他五花八门的专业来的,他们当中大部分是真正喜欢哲学的。这样很好。
03
哲学大概是不需要教的
哲学可能更需要阅读和论辩
同学:我们了解到孙老师本科是在浙大读地质学,硕士研究生阶段才开始读哲学,老师能和我们谈谈您从原来的专业转向哲学专业的契机吗?
孙周兴:对,我自己也一样,我本科读的是浙大地质学系,我们当时不能转专业,不喜欢也要学完。进大学半年后,我就对地质学毫无兴趣了,但没有办法,忍了四年。其实我在本科阶段对诗歌和诗歌理论产生了深厚的兴趣,当时对哲学还没有多少感觉。本科毕业的时候,我报考了北大中文系诗歌理论方向的研究生,主要因为外语不够,没被录取。然后我去了山东泰安的山东矿业学院工作,当时才21岁,还继续写诗,但写着写着,竟然对自己的发生了怀疑,怀疑自己是不是写诗的料。于是我就开始读一些理论书,发现一个特别有意思的哲学家,就是我后来研究的海德格尔。这时候我就决定去报考哲学研究生了。哲学是我自己学的。哲学大概是不需要教的,哲学可能更需要阅读和论辩。
我从诗歌转向哲学,当然也是个人心思的变化。这里面的因素有很多项,不一定理得清楚。哲学本身是要为我们的世界观和生活行为作出辩护,但许多辩护都失败了。为什么呢?因为人的行为和动机是十分复杂的。
当时我读到熊伟先生做的几篇海德格尔文章的中文译本,我觉得很诗意,很有文学性,但又没有失去思想本身的基本素质,显得稳重有力。所以海德格尔就牢牢吸引了我。我当时胆子大,直接给译者熊伟先生写了信,他很好,立即给我回了信,后来跟我保持着经常的通信联系。1987年我考上母校浙大的哲学研究生后,我就去北大找熊伟先生,也去听他的课。很奇妙的一点是,熊伟先生是解放前同济文学院的院长兼哲学系主任,1949年同济哲学系被关掉了,熊先生空闲了几年,然后去北大任教了。同济哲学从1949年到2003年是一段长达半个多世纪的空白。熊伟先生是同济文学院的第一任院长,我是第二任,现在刘日明教授是第三任院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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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找到自己喜欢读的书
学生:那老师认为我们这些本科阶段刚入门哲学的学生该如何学习哲学?您可以从自己这么多年来学习哲学的经验给我们提出一些意见吗?
孙周兴:我觉得关键还是要找到自己喜欢读的书。书太多了,哲学的类别也很多,中国哲学、外国哲学,古今中外都有哲学。就欧洲哲学来说,历史上的哲学家应该有几千个,而每个哲学家又有那么多书,都读完可能么?有必要么?你得从自己喜欢读的东西入手。当然在本科阶段,主要还是打基础,你还需要对各种哲学保持开放的心态,哪怕不是关注重点,你也要去了解一下,因为现阶段你还不知道以后会做什么,你还在找适合自己的菜。第一步是要对整个哲学史有一个把握,第二步是要在把握过程中去发现你喜欢的人物和著作,你关注的思想和问题。
我觉得我们中国学生最麻烦的问题是阅读理解能力不行,简单说来就是读不懂文本。这真的是一个大问题,每个字都认识,就是不知道它在讲什么。这个问题自然与我们的教育制度和教学方式有关。我们的基础教育完全被应试化和套路化,学生都成了考试机器;我们的大学教学太偏重通史的教育,比如文学史、哲学史之类的,大家都在那里记要点。这种情况就造成了对原典文本的冷漠感。文本是要我们带着生命的体验去理解的,现在我们的学生在基础教育阶段就已经被“套路化”了,成为了背诵的机器。这是一个经常令人痛苦的情况。没有理解能力,紧接着第二个问题就出来了,就是没有提问和讨论的能力,大家都不知道问题在哪里,也不知道怎么跟人讨论。而人文科学主要培养目标就是学生的理解能力、批判能力和论辩能力。当然我们也在努力做一些补救和改变,比如我们现在设了一些经典阅读类课程,就是为了训练学生们的文本阅读和理解能力。德国现代大学的开创者威廉姆·洪堡说,大学里面没有师生之分别,都是研究者,只不过,学生是需要引导的研究者,教师是独立的研究者。既然都是研究者,都是研究问题的,如果没有理解力,不会发问也不能讨论,如何可能开展研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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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好的哲学不回避生命中的痛苦与虚无
学生:您认为学习哲学给您带来最大的改变是什么?
孙周兴:这个可以说的很多,我就即兴说几点。首先我想说,哲学有持久的吸引力,让人不会感到无聊,让人总有事情可干。因为在哲学中是没有终极答案的,你总是要尝试着用不同的方式去重新回答问题。所以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没有对哲学厌弃过。哲学不像自然科学和工程技术的知识,后者的更替速度越来越快,十几年前的文献你就不用关心了。不久前我跟一位工科教授说:你十年前的论文恐怕已经没人理睬了,而我27年前的博士论文现在还在重印呢。在人文科学里面,在哲学中,没有人说这个问题我已经彻底解决好了,哪怕解决好了,也还可以摸索不同的路径。哲学是高度有趣的、不可固化的、永无止境的知识。它让我们的生活变得有趣,让我们消除无聊,而人生最可怕的事情之一就是无聊。
其次,哲学有利于我们用多样的方式去解释这个世界,为你的行为做出辩护,因为哲学基本的功能是论证,论证你对这个世界的看法以及自己的行为,它和我们的生活是根本相关的。当然每个人都做会这种哲学式的解释和辩护,哪怕他不是学哲学和研究哲学的。但哲学让我们在这方面变得更自觉,更有力量。
再就是,从思想格局来说,哲学提供给我们的是一个整全的方案,其他科学则只提供局部的方案,这是大不一样的。研究哲学的人仿佛什么都要关注,对什么事情都要形成自己的判断。这一点当然也会带来不利,人们会说哲学太飘、太空了,这是有可能的,事情总归是两面的。然而我认为仍旧好处居多,相比于哲学,其他的专业都显得比较局限和狭隘,不能形成整体的和全面的思考。而我们这个高度专业化的时代更需要哲学这种整全的思想方式。
痛苦和无聊是人的常态,通过艺术和哲学这样的创造性活动,我们便可以缓解这种痛苦和无聊。因为哲学要解释生活,而解释就是一种释放。但是,你千万不要以为哲学可以把我们的痛苦、无聊和虚无全盘消除掉。人要是没有痛苦了还是个人吗?尼采当年就说,希腊悲剧艺术为什么重要?是因为它可以把人生最根本的痛苦展示出来,把最根本的痛苦转化最根本的快乐。至痛就是至乐,两者实际上是一体的。真正好的哲学也是这样,它不回避我们生命中的痛苦和虚无,它让我们有一种力量去直面它,把生命中负面的东西扛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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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哲学就是要意识到自己是个哲学家
学生:您近几年来主要从事艺术和技术方面的哲学研究,这种转向有什么深层次的思考吗?
孙周兴:一直以来,我的研究重点都是尼采和海德格尔,近一些年来有所转变,我转向了当代艺术研究,特别关注德国当代艺术理论;最近一二年,我又拓展了自己的领域,开始研究一点技术哲学了,我也把它叫做“未来哲学”。所以我现在的研究有四块,就是尼采、海德格尔、艺术哲学和技术哲学,但实际上,后面两块都与尼采和海德格尔有关,这两位哲学家对于艺术和未来的沉思属于近一个半世纪以来最强有力的。就此而言,我做的四块实际上是一体的。
我关于艺术的思考主要是侧重于德国当代艺术和艺术理论。我自己也在做一些展览策划,我还编了一套书,叫《未来艺术丛书》,已经出了十几本了,主要目标是比较系统地把欧洲当代艺术和艺术理论的实际情况呈现出来。我们大概会做到三十卷。战后当代艺术彻底改变了以往手工状态下的艺术概念,形成了一个以个体自由和个体创造性为基点的艺术概念,每个人都是艺术家,每个人都有创造的潜能,每个人都在创造。以前的艺术概念是职业化的,而现在的艺术理解则是普遍化的,这是新时代对艺术的新理解,很好。
哲学也应该这样。我们每个人都是哲学家,只是我们学哲学的人知道更多的哲学方式,有更多的思想可能性。实际上,每个人都在根据某种哲学生活,没有学习和研究过哲学的人可能不自觉而已,还没意识到自己是个哲学家。我可以夸张地说,学哲学就是要意识到自己是个哲学家,去掌握哲学史上几种基本的思考方式,你可能自己综合了几种方式,加上一些自己的思考,这样就形成自觉的哲学生活。但是毫无疑问,无论人学不学哲学,人都在按照哲学的方式思考和行动,因为哲学是普遍的,就像艺术是普遍的一样。但这种观点也是最近几十年才有的,在一定程度上是受到了当代艺术的刺激和启发。艺术与哲学的关系一直不好,但在20世纪的文化变局中,这种关系已经有根本的调整,艺术与哲学在最近半个多世纪以来可以说是打通了。我现在的研究就是把艺术和哲学联结起来了,艺术要在哲学中获得它的一种根源性,哲学要通过艺术获得它的创造性。这是人类的两种基本创造方式,但它们的性质是不一样的。
还有技术哲学或者未来哲学。所谓的“未来哲学”是我最近在强调的一个概念,它最早由尼采提出来,比尼采更早的是费尔巴哈。我关注的核心是现代技术和未来文明,每年会搞一次论坛,叫做“未来哲学论坛”,我做了好多次演讲,正在组织“技术与未来研究院”,是一个多学科交叉的平台。但我自己还没有深入的思考,这是我今后的努力方向之一,主要就是关注在技术支配下的人类生活世界以及人类未来的可能性。
07
不能用某个单一的标尺
去讨论和评价一个人
同学:您目前最喜欢的哲学家是谁?为什么?
孙周兴:这个谈不上来,我一直研究两位哲学家,也可以说是喜欢这两位哲学家,就是尼采和海德格尔。但实际上这两位哲学家都让人讨厌,说喜欢也只是思想上,因为两个人都不算“好人”。尼采是一个极端自我中心的人物,当然他也很可怜,因为他个人的命运是悲惨的,但他对于生命的态度是好的,他是一个积极的虚无主义者,他的思想是伟大的,对于人类当时的状况和人类未来的可能性做出了天才式的预见。海德格尔也是,他的问题可能更多更大,他私德不佳,还与纳粹有政治牵连,一直以来争议不断。在阅读体验方面,我是更喜欢海德格尔的,尼采的文风是比较野蛮的,可能更加偏文学,海德格尔的文字很温暖很稳重,是一种思想上的稳重。
要说第三个,我会说马克思。我一直认为,对中国现代社会影响最大的三个哲学家就是马克思、尼采、海德格尔,都是德国的。马克思在我们这里被误解太多,以至于同学们都不愿意听了,但马克思真的是一个哲学的天才,他最早发起了对技术工业支配下的资本主义社会的分析和讨论,许多观点至今依然有效。
这三个哲学家是我喜欢的。需要指出的是,我们中国人经常强调知行合一、德才兼备,这当然没错,不过千万要记住,从19世纪后期以来,人类文明发生了一个根本断裂,我们已经离开了那个用固定的、单一的标准去衡量某个思想、某个思想家的时代,这样的时代已经结束了。人是很复杂很多样的,我们不能用某个单一的标尺去讨论和评价一个人了。古典的人性理想是理性的、规则的、和谐的,但现代人性却是冲突的、矛盾的、充满悖论的。所以,我们大概已经不能用以前的单一标准来衡量今天的人性了。为什么尼采美学如此重要?就是因为尼采是第一个破除古典美学观,把冲突、紧张、不和谐当作现代美学的基本思考点的哲学家,今天我们如果不懂尼采,就难以真正理解现代艺术和当代艺术。
08
哲学生活是有趣的、是值得一过的
学生:您的日常生活是怎样的?会不会是康德式的?
孙周兴:哈哈,那不会,康德式的学问方式和学问时代早就结束了。以学术为天职和人生唯一理想,这当然很好听,但这样的时代总的来讲已经过去了。今天的人类生活更加丰富了,也更多矛盾和更加冲突了。不要认为这是完全负面的,实际上这也表明我们更加自由了,个人自由度大大增加了,我们想去关注什么就可以关注什么,我们有了更多的可能性。比如我不仅做哲学,还搞艺术,还去关心别的好多事。
我自己的生活是比较简单的,我大概是一个“工作机器”吧,我除了上课、聊天、喝酒之外都在工作,出差路上也在工作。读书我喜欢精读,我不主张读太多书,好书是需要精读的。我关心的事比较多,今天是网络时代,可关注的东西太多了;但我的生活是简单的,我晚上一点左右睡觉,早上七点左右起床,然后就是工作。今天晚上可能会更迟点,因为我要准备后天的课,后天要上六个小时的课,还没有完全准备好。简单不是机械无趣,我觉得,哲学生活是有趣的,是值得一过的。
采写丨葛明红、莫 菲
编辑丨莫 菲
摄影丨李 昕
审校丨余明锋